宁衍风的表情有点奇妙。

是那种压根想不通事情为什么要这么发展的纯疑惑。

按理来说,这要真是感情纠纷,唐依被请过去是出于误会和打听消息各占一半,不论是想到了哪点,宁衍风的表现都不该是这样。

他是真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唐依觉得自己猜错了。

这可能不是情感纠纷,宁衍风的表情实在是太茫然了。

“为什么要见唐师妹?”

宁衍风的智力占领了高地,“她不认识唐师妹,却指名要见她,因为我?”

通报的人又纠结又兴奋,他回答不上来,又觉得自己碰上了百年难遇的事情:“琴涟仙子没有说明缘由,我告知折枝君的意愿后,琴涟仙子当场改口,说要见唐师妹。”

“那便是了。”

宁衍风声音很轻,他对唐依道,“琴涟仙子想见你,或许是听了什么有所误会,并非有正事要谈。你若想听她说话,我陪你去见;你若不想听,我们继续练剑。”

唐依稍加思索,摇头:“既然没有正事,我就不去见了。”

宁衍风颔首:“好。”

通报的人机灵,听见这话退下去,知道怎么回了。

二人组继续和谐练剑。

宁衍风本担心唐依会走神,心神不宁影响习剑,但唐依没有,她特别勤恳认真,时不时还穿插问题,专心致志得可以去做模范。

中途休息,宁衍风往自己嘴里塞了颗药丸,唐依在旁边等着递水,等他喝下去了,才礼貌客气地问:“师兄,我能问问你和琴涟仙子之间的事吗?”

宁衍风还以为她压根不关心。

唐依补充解释:“我有点好奇,但是这件事又有点……我觉得还是直接问您比较好。”

从同门当时的态度来看,这肯定不是一件能随便说出来的事。

“这样啊。”

宁衍风应了一句,没有被冒犯的情绪,大约两息,他同意了,“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五十年前,宁衍风连败同辈逾百。由于剑意柔和若轻风拂面,让人想起春日百花盛开的景象,一开始,称呼宁衍风为“折花君子”——君子落拓,堪怜折花。

可“折花”二字用来形容一位剑修,实在是不妥当,后来改着改着,成了“折枝君”。

折枝君是明光尊者唯一的徒弟,师父站在人家魔域门口斩三千魔修,徒弟在各个城中逮魔修。

都不用专门去寻,宁衍风静静地坐在那里,魔修察觉了此人魂魄强大,却感受不到杀气,还以为是个好拿捏的,一上去就被逮,一逮一个准。

故而有段时间,修真域与魔域皆传,折枝君是个笑面虎,看上去最温吞可亲,实际上一肚子算计。

琴涟仙子就是在这个时候遇上了折枝君,“仙子”一称不过是美称。她出自天湖派,修道法,参天地万物之灵,悟众生万相变化,见到折枝君的第一眼,她开始好奇。

折枝君太温和了。

最直白的说法,温和得让人觉得他是否喜欢自己;却又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一举一动,每份温柔照应,半点不带暗示亲昵。

要么是他足够克制,要么是他天生如此。

最开始是因为一桩悬案,琴涟与宁衍风查到了一处,都是修士,又有魔域的苗头,结伴一同查下去。

查到半途,宁衍风提醒她:“此事蹊跷,不可贸然。”

他那时已经在传信回御岭派。

琴涟却有些心高气傲,且日日对着宁衍风这么个如温水般的人,她分明心动却捉摸不住,赌气想要先做出点什么。

这一冲动,她中了魔域的圈套。

魔修们拿她要挟宁衍风,折枝君名头太响,又有许多魔修栽在他手上,这些人逮着机会故意针对宁衍风。

琴涟以为,宁衍风不会跳这个明摆着的火坑,更何况他已经传信回了御岭派,更应该按捺等待,只要再稍微撑一撑,说不定——

宁衍风来了。

琴涟看见他出现的瞬间便泪流不止,她知道他会遭遇到什么样的折磨,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的疏忽任性。

他一身白衣孑然而来,血色染尽全身,狼狈不堪地被关进来。

琴涟问他为什么要来,宁衍风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见琴涟精神有些崩溃,才如实道:“你与魔修交手不多,他们大多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我若不来,意欲行拖延之法,他们必定不会留你。”

后面的话,宁衍风不说,琴涟也明白了:折枝君来了,凭魔修惯来癫狂、睚眦必报的作风,他们会用自己吊着折枝君,让他心甘情愿地受辱。

“……你蠢。”

琴涟泣不成声,“你是全天下最傻的傻子!”

宁衍风的声音中满是叹息,为她濒临失控的精神担忧,实话实说:“琴涟仙子不必有愧,换做任何人我都会如此,凭心而已。”

御岭派来援,成功救出二人。

魔修对宁衍风用刑、蛊、毒,每种数量上数十,交错混杂在一起,最后成了无法可解的奇毒。

反而是琴涟,一直被宁衍风以各种巧妙的方法护着,将所有的反噬一力承担。

洛蕴曾亲去赤炎城求毒圣为宁衍风看诊,玉衡派的医圣也被他请来,全天下医毒最佳的两人都束手无策,只能凭着丹药为宁衍风吊命。

宁衍风再无法用剑,折枝君实实在在地成为了一个“雅号”。

琴涟从被救之日起,铁了心要嫁给宁衍风:“不管你能不能握剑,还能活多久,我要嫁给你,一直照顾你,到死都为你修功德造化。”

宁衍风能为她做到这步,琴涟心中确实有想着,他是喜欢自己的。

她也愿意为宁衍风奉献自己的全部,乃至生命——这本就是宁衍风救回来的。

但宁衍风拒绝了,一开始只是拒绝,后来琴涟问出了那句话:“你当真对我没有半点男女之情吗?!”

宁衍风才知道问题症结出在什么地方,他拖着相较往日孱弱太多的躯体,脸上神色却从未改变,语气也是那般和煦温暖:“琴涟仙子,我对你确无半点男女之情。当时当地,我曾说过,换做任何人我都会那么做,此话真心。”

琴涟如遭重击,不再提嫁人之事,从那以后一直游走四方,试图找到破解奇毒之法,且隔段时日会上御岭派,求见宁衍风。

每次相见,宁衍风都能感觉到她执念愈深,频频开导却无甚用处,不见或许更好。

这样一段故事,放在宁衍风嘴里,不过是一句话:

“琴涟仙子与我一同查案,遭了魔域暗算,她念我受伤,罪责己身,有些执念。”

他闭门不见,琴涟不来的时日渐长,本以为她能渐渐放下,这次却来势更汹。

原本打算听一长段故事的唐依,猝不及防:“……啊。”

她确认地问:“就这样吗?”

宁衍风坦然道:“就这样。”

在他心里,是就这样的。

唐依凭借着多年看小说影视剧的敏锐,飞快联想:“不去见琴涟仙子,她会不会在山下苦等?”

宁衍风沉默了一下:“若见,于她或如饮鸩止渴,不见她又苦苦等着。我也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他最初把决定权放在唐依这个被求见的人手上,因为他多年来都寻不到合适的方法。

当初救她,反而使她困住至今。

唐依摸下巴思索。

这局不好破,不是讲道理的问题,是琴涟仙子执念太重,这东西一起来,除了某天撞破牛角尖,不然看这架势估计谁也拉不回来。

此时此刻的山门。

洛蕴从山下任务归来,刚要挥一挥衣袖回踏月阁,眼尖地瞥到山门前那道人影。

按照洛蕴对外界的关注度,原本是记不住琴涟是哪号人物,奈何宁衍风当初受伤事件太深刻,琴涟又年复一年不断来加深印象,想不记住都难。

宁衍风是什么态度,洛蕴这个师父自然明白,无非是希望这姑娘早日解脱,去过自己的生活。

秉持着师徒情,洛蕴走过去,开口便是硬邦邦的一句:“回去吧,别惹不痛快。”

他自认为柔和了语气,做到威胁与劝诫并重,颇为完美。

琴涟脸色一僵,执着地道:“此次非是求见折枝君,而是为了见贵派其他弟子。”

洛蕴一针见血:“和衍风相关的哪位弟子?”

琴涟:“……”

洛蕴抬了抬自己握剑的那只手:“哪个?”

琴涟还是怕洛蕴的,明光尊者铁血无情,比折枝君的春风拂面更声名远播:“唐依姑娘。”

洛蕴直接拔剑了。

他是个剑痴,大多事情都不上心也不管,许多事看到了也懒得管,但只要是杵到他面前来的,他不是痴呆,该想通的就能想通:

“唐依入我派不过几日,你却能得知消息赶来,莫非琴涟仙子势大遮天,手已伸到我御岭派中来了?”

琴涟浑身僵硬,血色尽失,明光尊者威压全开,她招架不住,和盘托出:“尊者……我本是来见折枝君,他不见我,我是在守山弟子处听了些话,才去求见唐依姑娘。”

洛蕴接过话头:“衍风不见你,你就骚扰唐依?柿子挑软的捏?”

琴涟被这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围困,说话都有些困难:“我不是……我只是想见见唐依姑娘。”

见一见,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竟然让深居已久的折枝君开了心防,愿意整个下午地耗着。

“不成。”洛蕴说一不二,态度坚决,“唐依现在是我女儿,你再来骚扰她,我就让她和衍风成亲,懂了么?”

琴涟瞳孔都颤抖了:“明光尊者,您怎么能……!”

“你看,你不就是冲着这个来的。”洛蕴语气了然,加上他本身自带的睥睨,透出一种轻微的嘲讽,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历经杀伐的死寂,“衍风那边,多年前我答应了不多管这事。但唐依还是个小姑娘,你若要来扰她心境,乱她修途——”

洛蕴将剑精准地悬在她脖颈边半公分,持剑不动,静若高山。

“我便杀你。”

作者有话要说:掌门虽憨,极其护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