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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冷宫。

当沈媛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沉如墨,黑压压的一片云在天上不甘的随风张牙舞爪着,好似随时会坠下来。

她的额角还是疼的厉害,不过好像已经缠上了一层一层的束布,加上睡了这么些时辰,比之前已经好上了许多。

不经意间低头一瞧,不知何时,身上原本破旧凌乱的衣裳已经换上了一套崭新的曳地长裙,裙摆处点缀着几朵秋海棠,其余便皆是绫罗绸缎所织,不再缀饰丝毫。

沈媛没由得来的一惊。

她是认识这身衣裳的……

当年太后寿宴,还依稀记得那时,歌舞升平,四处透着旖旎朦胧,摇曳的烛光透过飞扬的薄纱分外清晰的映衬出他那张似乎面不改色的容颜,一身明黄龙袍裹体,亦真亦假的称赞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苏轼恐海棠凋零睡去,故而彻夜高照红烛映衬,朕,自然亦是若他一般惜花。”

于是隔天一大早,景阳宫里便有了这衣裙,那时,可是妒红了合宫中除翊坤宫外的所有宫室。

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熟悉而陌生。

恍惚中她仿佛又置身于昔日热闹辉煌的景阳宫,仆役成群,自己慵懒的靠在那龙袍男子怀中,娇颜如花,脸上的笑容明艳的灼人刺目。

是吗?我是回来了吗?是了,他终究不舍得我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冷宫中死去。

沈媛这么想着,唇畔泛起一抹浅笑,想象着身侧是陆南城温暖的怀抱,将还是有些晕眩的头向旁边靠了靠,如同最初与他同榻的一般。

那三名婢子到底是念些旧情的,没将屋子里的白炭换成浓烟滚滚的黑炭,亦没有将锦被换成蛇床,还给她备上了香粉,弄得香味四处飘洒,进入她的鼻尖。

这香味没由得来的有些熟悉,她一定在哪儿闻过,可是,在哪里呢?她一时也想不起来了。

等到她将头完全靠在身侧的引枕时,她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意想之中应是冰凉的引枕,可冷宫里的引枕又怎会如此柔滑细腻,还有着炙热的温度?

电光火石之间,她的脑海里飞快的划过一个念头。

她想……她可能知道这若有若无的香气是什么了,那是龙涎香,取自抹香鲸,珍贵无比,世间只有一人有资格拥有此香,那就是帝王。

可是……他不是正在翊坤宫陪着他的莞贵妃么?又怎么会来这冷宫看她这个已经被世人所遗弃的庶人?许是自己又在做梦了,再睡一会儿,就该醒了。

只能,再睡一小会儿。

她好累。

这样想着,她又挪了一挪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安静的枕着状若是他的引枕,便又要沉沉睡去,而此时头顶却冷不丁的响起一个低沉又好听的声音,惊得她差点就背过气去。

那声音一贯带着调笑的意味,说:“再睡,可就没有机会见到朕了。”

不是幻觉,她这次可以清楚的感觉到,真的是他来了,因为沈媛可以轻易的感觉到那人说话时喷在她发上的温热气息。

真的是他来了?

沈媛一时有些不敢置信,他竟然会舍了他挚爱的莞贵妃来到冷宫看她?沈媛有些窃喜,又有些期待,连忙睁开眼睛想要看个究竟。

果然是他。

仍是那样的丰神俊朗,皎胜朗月,眉目间尽是霸道轩昂的气度,帝王之气展露无遗。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他,才会让自己当年那么奋不顾身的舍弃兄长曾说过的迷惑他,得到他,助他平步青云的嘱托,一心一意为他保护着那翊坤宫中的绝美女子。

沈媛嫣然一笑,双颊沾染了点点红晕,眼神迷离洋溢着惹人的幸福。

她说:“我没想到你会来。”

陆南城环着她,漫不经心的答道:“嗯。”

“你不陪着你的舒和么?”

“她有听雨和凝琅。”

“她如果知道你来了这里,会妒。”

“你不值得她妒。”

“我倒忘了我的身份。”沈媛神色黯淡,苦笑着吐出这句话,随即便闭口不言了。

一时陆南城也没说话,等又过了一会儿,他扬手唤来崔富盛端来一杯酒,隐隐散发着香气的酒,与刚才那杯无二,仍是那样诱人的芳香。

沈媛静静的看着,看着他接了那杯酒,眼神望向杯盏停顿了少时,又看了看酒水,方才慢慢的递到她的唇边,轻声道:“喝了吧,朕已经成全了你的心愿。”

“什么心愿?”沈媛问出口,疑惑的想了半晌,这才恍然大悟,“皇上体恤。”

她笑着望了望他:“这么好闻的酒,入口应当也很好。”

沈媛主动接过了酒,没有像其他妃嫔那般哭天抢地,要死要活,只是平静的送到自己的嘴边,突然有些迟疑。

一会儿,她扬眸冲他努力的笑:“抱紧我。”

这次陆南城没有迟疑,抬手将她护在怀里,头枕在她的发旋上,慢慢磨蹭着,一如从前他哄她入睡一般。

沈媛终于是发自内心的笑着,曼声道:“我比温怜宜幸福,起码她百年之后只能葬入皇陵孤身一个,而我,却能死在你的怀里。”

陆南城仿若不经意的挑起她柔顺的青丝在手中把玩着,一边回道:“嗯,百年后,她会与朕同棺。”

他声音也不大,只是听在沈媛耳里却是好比惊雷过耳,心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

“你似乎对我从来都不愿意欺骗,可是你却总是骗着温怜宜。”

“你不值得朕费心思。”

“哦。”

话音刚落,这次,没有任何迟疑,她将唇边的酒一滴不剩的尽数饮入喉中。

既然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那就不需要在留恋,反正那个让自己留恋的人,心里也从没有将一点地方腾挪出来给自己。

沈媛枕着他,静静的等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了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陆南城,你的心,太小了。”

因为心小,所以尽数将位置给了温怜宜。

因为心小,所以连一点地方也没留给沈媛。

陆南城,你真是冷心冷情。

这毒性也快,不过片刻,她的肚里已经开始绞痛,五脏六腑仿佛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生生地揪着倒转了过来又狠狠捏成了粉碎,源源不断的毒血从沈媛的鼻腔,嘴,眼,耳里流出来,污染了陆南城明黄华贵的龙袍。

这可比上次疼多了。

她抬起头,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再看看陆南城最后一眼,可是她惊讶的发现眼前竟然已经一片虚无。

她的眼睛被毒血弄瞎了。

得知这个可怕的事实,沈媛开始在他怀里挣扎,嘴中含糊不清的喊着什么,陆南城离她有些远了,听不太清,只能将头凑了过去仔细的听起来,只是待听清之后,脸色突然就变得煞白。

“好冷……好冷,陆南城……”

“抱紧我,好冷……”

“陆南城,我恨你……”

“陆南城,我好想再看你一眼……”

“陆南城……”

陆南城拼劲全身力气才勉强抑制住了眼角的湿意,不让就在近旁不远处的崔富盛看出端倪,只是环着她腰间的力量,缓缓的收紧,再收紧。

其实,他何尝不痛?

他如同失了魂魄一般哄着怀中的女人,喃喃道:“什么?媛儿,你再说一遍,朕听着。”

“我爱你……”

屋外那漫天星辰,如同一颗一颗致命的毒药,不顾自身的危险尽力绽出极致炫目瑰丽的光芒。

不知何时的怪风吹散了卷云,只留一片星辰熠熠生辉。

她好像又能看见了。

她看见,那闪烁的星,明亮的光,慢慢收拢,铺平,最后成了一道光柱,影影绰绰的正向她袭来。

她全身浸润在柔和的光柱中,不由自主的,她缓缓跨出去第一步。

贞和十八年腊月二十六,罪妇沈氏自裁于冷宫,年三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