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对话没有出现任何断层。

所以“那个时候”,就是指当初唐依还拘束不安的阶段。

“为什么?”

唐依真情实感地不解了,“你会喜欢那个时候的我。”

祁沉星反问她:“你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有什么问题?”

“就……”

唐依窘迫地回忆了一下,“啥都不会的拖后腿,夹缝中求生存,全靠老天放我一马这种的。”

她刚来的时候,确实又拘谨又缺乏自信,总觉得面对了一群大佬,还有种自己是从幼儿园阶段从头开始学的紧迫感。

说话都不是现在的风格,后来和祁沉星日渐相熟又时日增长才好了些。

祁沉星沉吟片刻:

“当初若没有你,起码我与温姑娘无法和谐相处,更别提后来种种。”

唐依下意识地道:“即便没有我,你和温姑娘也能够找到合适的相处办法。”

祁沉星看她一眼:“何以见得?”

唐依临时找了理由:“你和温姑娘都是有分寸的人,又都很聪明,不会为了一时之气坏了大局。”

有了唐依能看到他过往的猜测,这个问题就没那么好糊弄过去了。

——可若真的能将他的那些事看的一清二楚,唐依便应该知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不该还对他盲目乐观。

正因为此,祁沉星才有了今日这遭若有似无的坦诚,想看看唐依的反应究竟如何……但她全无异色,对他的真实模样一无所知。

难道真是他猜错了?

祁沉星收敛思绪,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唐依散在他肩上、手臂的黑发,语调低沉柔和:“你似乎总觉得自己的存在可有可无,就连今日成就都受惠于人,却全然忘了这原是因为你这个人才有这一切,归根究底是你该得。”

唐依没办法全盘否认,她确实有过这么想的时候:“以前我确实是这么觉得,但是最近我感觉,其实我也挺不错的。”

自吹自擂不大好意思,唐依不让祁沉星看到她的表情,一鼓作气地道:“就像我特别喜欢修炼,有一部分是因为我认为修炼所有的成果是可以凭借我的努力去得到,是我能改变、反推过来能够证明我的事。这让我有一种……实感,最近这种实感越来越强烈了。”

什么情况下,人会对所处的环境没有实感,需要通过辅助手段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话本怪志奇多,最符合贴切的不过是黄粱一梦。

如果要从预知的角度去假设……那便如对着一本记录好一切的书,有着先入为主的印象。然而偏偏观其不全,即便置身事外,也无法尽览。

放在其他人身上,很难去想到这个事实,内心首先会下意识地回避将自己预设为“书中人”的可能,但祁沉星不会。

他足够的冷淡漠然,原本就视所有人与物品没什么不同,更能对自己足够狠心,从不将己身刻意放在高人一等的位置,是以能一视同仁地假设。

祁沉星极为克制地压制住了拥紧唐依的力量,不让唐依感觉到他当下的失控。他轻盈地在唐依额上落下一吻:“因你愈发优秀耀眼,本该如此。”

唐依不好意思地抿唇笑。

祁沉星又道:“魔域近来虽风平浪静,却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不知此等假象还能维持多久。”

唐依想了想原著剧情,虽然现在已经偏离太多,她还是带着美好愿景:“邪不胜正。”

祁沉星默了默:“若我未来在与魔域争斗时死去,你不必为我报仇,护好自己便是。”

唐依抱着他的手一紧,脱口道:“你不会死的,别胡说!”

“生死祸福难料,无人能说清。”祁沉星拍了拍她的肩,像是在安抚。

唐依不高兴地道:“反正你就是不会死,以后也不许说这种话。”

他不会死啊。

祁沉星本该见好就收,可他又是没有顺从唐依的话结束话题,反而说:“我近日看了些话本,颇为书中人物唏嘘,其间故事阴差阳错、令人惋惜者甚多,故而有此感慨。”

唐依惊讶道:“你最近这么勤奋,居然还有在偷偷看话本,你这……哇得亏我是你的恋人,不然我分分钟羡慕嫉妒得直跺脚了。”

——这跟上学时代自己要死要活刷题到凌晨一点,隔壁学神轻轻松松地学习顺道还去打篮球逛街,结果还是学神考得更高有什么区别?!

祁沉星无实感地笑了笑,脸上的神情总像是笼罩着一层虚无缥缈的纱:“糖糖对书中人如何看?”

“如何看……?”

唐依心里“咯噔”一声,抬首去看祁沉星的表情——这个问题实在是太不妙了,笑了一下,“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表情不自然。

动作僵硬。

笑容也勉强。

祁沉星有些迟疑地道:“我看话本时,不仅为那些事感到唏嘘,也为那些人感到难过。这样是不是很……可笑?”

“怎么会?!”

唐依瞬间相信了他的说法,并且立马给他肯定的支持,“这说明你共情能力强啊,这不是什么可笑的事。你能理解那些事,将那些事带来的情绪感同身受,正说明你是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人,超级棒!”

祁沉星唇角提了提,没有反驳。

唐依知道这不是因为自己的秘密暴露——她其实不怎么介意告诉祁沉星,自己是穿越者,她只是没办法说,“你们这个世界只是一本书”。

整理好心情,唐依接上话题,回答道:“书中人在书中的世界里,就是真实存在的,有相应的逻辑和喜怒哀乐。在观看时,对书中人产生情绪也并不是奇怪的事。”

“这么说起来……”

祁沉星若有所思,“就算喜欢上书中人,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唐依觉得自己有被内涵到,含糊道:“差不多吧。”

仔细想想,她好像早就不能再用完全客观的目光去看待祁沉星了。

他是真实的。

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祁沉星基本能够完全确定了。

他脑中掠过许多东西,思绪繁杂,有干脆现在摊牌;有若无其事装作什么也没有察觉到,事后再去多做筹谋确保困住她……

祁沉星终究还是想去相信唐依,他阖上眼,好像不愿意去面对接下来的自己:“你我同为铭城人,可你有时候说的话,我却从未听过。”

此时此刻,唐依竟然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祁沉星真的很聪明,后来这段日子她又没有可以隐藏,必定引起了他的疑心。

若在其他的任何时候,唐依只会有以上想法,联想不到其他。但方才刚进行了一场“书中人”的探讨,由不得唐依不多想一些:祁沉星是否不仅看出了她的特殊,更猜出来了这是个书中世界?

……没道理啊??

唐依静了好一会儿,是在心中斟酌思量:“我……”

她伸出手,紧紧地将祁沉星的两只手拽在手中,祁沉星的手大,她尽力掌握在掌心,好似这样就能多安心几分:“祁星星,我不想瞒着你,所以我接下来要跟你摊牌,说实话,你不许对我露出不好的表情。”

祁沉星一怔,手指动了一下,想去抱她,他看得出来唐依现在很不安,然而他稍微一动,唐依就像是受到了莫大的触动,力道更紧地握住他的手,声音里满是着急,竟然还带了几分哭腔:“你别走!”

“……我不走。”

祁沉星不敢再动了,他前一刻还在机关算尽地从唐依嘴里套话,这会儿却又小心翼翼地连呼吸都放轻了,“我没有要走,我只是想抱你。”

“也不许你抱我。”

唐依垂着脑袋,半点儿威慑力没有地说着,“你要是来抱我,我就要软弱了。现在这件事得由我自己来面对。”

祁沉星说不出内心的具体感受,只是低声道:“你不想说,便不说了。”

“要说!”

唐依东西极轻地点了下头,是给自己肯定和打气,“就算我们现在没有在一起,凭借我对你的信任,我迟早都要告诉你的。所以……你认真听我讲,我接下来的话没有开玩笑。”

她一鼓作气地道:“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是另外一个世界过来的……呃,魂魄。和借尸还魂有点区别,我之前没有死,也没有使用什么特殊的办法来夺取人家的身体,反正就是,突然出现在这里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唐依其实完全克制了祁沉星。

这样匪夷所思的一件事,若是其他人,怕是被试探后尽管恐惧纠结。唐依却直接在当场坦白了——依照祁沉星的性子,假设唐依在他问出了那句话后仍然装傻,或是表露出被认定为“不信任”的迟疑。只要过了这点再紧迫不过的时间,就成了永远的过时不候。

祁沉星大概再也不会让自己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从今往后都不会试图让唐依来知道他的真实面貌,更不会拿唐依对他的重视来冒险,而只会一昧的使用各种方法将她困在身边,甚至,这种情况会随着他安全感的缺失而愈演愈烈。

可她居然说,“我迟早都要告诉你的”。

祁沉星沉默了好几秒。

他想,他刚刚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却神奇地没有得到坏结果。

“我猜到了。”

于是,祁沉星微微抖着眼睫,没有睁开眼睛,仰首闭眼,宛如等待被审判的猎物,他放任自己继续露出真实的侧面,一边承受着唐依会厌恶他的恐惧,“对于你来说,这还是个书中世界,对不对?”